新帝爱上了降国俘虏,执意要我让出后位。
我委婉提醒他。
「陛下,您杀了她全族,她怎会真心爱上您?」
可那女俘虏为表一腔真心,含泪跳了深井。
三年后,稳坐高台的陛下以我父兄功高盖主为由。
废了我的后位,灭了我家九族,还将我送进敌国军营。
「云卿,你既容不下沈妙一介俘虏,那便自己尝尝被羞辱的滋味!」
再睁眼,我重生在帝后大典上。
新帝抱着奄奄一息的沈妙,同我讨要后位。
「云卿,朕欠你一条命,你要什么朕都给你,但这后位朕必须留给沈妙。」
我微笑,提起裙摆优雅行礼。
「那便预祝陛下觅得良人,永结同心。」
「至于救命之恩,就拿将军之位抵给臣妾吧!」
这一世我要让他知道,什么才叫功高盖主。
01
我父兄凯旋那日,满朝文武恭贺谢景行终于能稳坐高台。
可他却以功高盖主为由,下旨灭我云家九族。
谢景行带着禁军将云府团团围拢的时候,我爹手握兵符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准备入宫辞官。
大哥胸口缠着的绷带还在不停的往外渗血。
北凉一战,耗时三年。
参战将士近乎百万,大胜回京之日却只余十万老弱病残。
阿爹被废了左腿,再也无法披甲上阵。
大哥也被一剑穿胸,虽然捡回一条性命,却被伤了根本,下半辈子只能靠着汤药续命。
整个云家看似风光无限,内里却早已支离破碎。
可如今,却只换来谢景行一句「功高盖主」。
阿爹怔愣在原地——
宣旨太监手里明黄色的圣旨有些恍眼,一如三年前一样映在阿爹的脸上。
只是却再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,只有无尽的凄凉颓然。
「罪臣,领旨!」
我爹重重的跪在地上,看向谢景行的目光中却满是祈求。
「臣有罪,还望陛下念在与云卿多年伉俪情深的份上,放云卿一条生路……」
睥睨战场的战神阿爹,此刻却无比的卑微狼狈。
我想要挣脱禁军的束缚,可手脚早已被挑断,张嘴想要说话,可空荡荡的口腔只能发出「呜咽」的声音。
「云……云卿?」
瞧见我的惨状,阿爹一时间似是不敢相信。
「陛下,为什么?」
阿爹苍老的眸子充斥着浓浓的不解和恨意,渗出一行血泪。
谢景行只是冷笑,抬脚重重踩在我的脸上,恨得咬牙切齿:
「云卿,既然你容不下妙妙一介俘虏,那便尝尝自己被羞辱的滋味!」
闻言,阿爹神情猛地一变,有悲哀,更有一抹嘲弄。
「沈妙?那个敌国公主?可当年她……」
所有人都知道,谢景行一直没忘记沈妙,甚至找了个替身封为贵妃。
只是人都死了,朝臣也心照不宣。
只是没想到,这么多年,谢景行非但恨意不见,还将沈妙的死全都归咎在了我和云家的头上。
「够了!」
话音未落,就被谢景行粗暴打断。
「妙妙都已经死了,你们竟然还要诋毁她?」
刀剑四起,惨叫连连——
我拼了命的蠕动着身子爬到他脚边,张嘴咬住了他的裤脚。
可谢景行却被刺激得愈发狠厉,亲手将最疼爱我的娘亲劈成了两半,活活摔死了我三岁的小侄子。
「别急,我不会让你死的那么轻松的。」
整整三天京城都弥漫着消散不去的血腥味,而我也被谢景行送进敌国军营,整整三年。
最终羞恨病死。
02
再睁眼,我竟然回到了三年前的帝后大典。
袅袅檀香,谢景行抱着奄奄一息的沈妙站在我面前。
祭台之下,是观礼的文武百官。
「云卿,你自身战功显赫,又贵为谢家嫡女。」
「可妙妙无依无靠,你把皇后的位置让给她又有何妨?」
一如前世,谢景行言辞恳切,怀中的沈妙也楚楚可怜。
郎情妾意,若放在民间定然是一段佳话。
可谢景行忘了,他是大燕的皇帝。
而沈妙不仅是俘虏,还是敌国的公主。
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家仇国恨,还有无数大燕将士的血肉性命。
台下观礼的群臣,此刻也早已露出了不满——
可谢景行却浑然不顾,仍旧目光灼灼的看着我,好像只要我愿意点头,沈妙就能坐稳这皇后的位置。
云家是武将世家,我作为云家的嫡长女,也曾随着父兄上阵杀敌,自然不会囿于儿女情长。
只是先帝多疑,为求彻底收拢云家,自我幼时便下旨替我与谢景行赐婚。
「云卿,此生唯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。」
先帝旨意,少年承诺,我虽从未奢求,却也曾动心。
所以当谢景行抱着沈妙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,我还是委婉的出言提醒:
「陛下杀了她全族,她又怎会真心实意爱陛下?」
「更何况如今陛下刚刚登基,帝位不稳,执意立她为后,只怕会让百姓和百官不满。」
我真心实意的为他着想,有意替他在百官面前化解矛盾。
谢景行坐稳了帝位,而我却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。
03
「我虽是敌国俘虏,可对陛下的真心却无半点虚假,你又何必如此折辱于我?」
前世,沈妙只一句,谢景行就红了眼眶。
「既然不能常伴陛下左右,妾身宁愿以死自证清白!」
当天夜里,沈妙含泪跳了深井。
打捞上来的时候,尸体已经被水浸泡的肿胀发白,面目全非。
可分明那天晚上,我掩了身形偷偷跟着她下过那口深井。
冰冷的井水下面别有洞天,还藏着数十名她从北凉带来的暗卫。
「朝中百官阻挠,谢景行也有心无力!」
「如若不下一剂重药,我拿什么替父皇和母后复仇?」
「我要利用谢景行对我的愧疚,一点点的败坏整个大燕朝堂,让大燕替我北凉陪葬!」
当晚,我偷偷召集了宫中所有云家近卫。
只等着沈妙金蝉脱壳之后,上演一出黄雀在后,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和那群北凉余孽彻底诛灭。
可沈妙却真的死了。
我暗中召集入宫的云家近卫,成了我逼死她的证据。
谢景行看着尸体,却只扔下一句,「自作自受罢了!」
我以为是他早已知道沈妙心怀叵测,借机除掉了她。
后来才知道,他说的「自作自受」是我——
他要让我替他稳坐高台,然后亲眼见证云家的覆灭。
04
如今,再次看着谢景行抱着沈妙朝我讨要皇后之位。
「云卿,朕欠你一条命,你要什么朕都给你,但这后位朕必须留给沈妙。」
看着台下不满的百官,我微笑提起裙摆优雅行礼。
「那便预祝陛下觅得良人,永结同心。」
「至于救命之恩,就拿将军之位抵给臣妾吧!」
入宫前,我常与父兄征战沙场。
要不是谢景行一句朕的后宫不能没有你,且许了我一世一双人。
我又怎舍得放下长剑挽花黄?
这一世,我要让谢景行真真切切的体会,什么叫功高盖主!
一时之间,满朝哗然,群臣激愤。
而谢景行却浑然不顾,满脸喜色的低头看向怀中沈妙,「日后,你就是我大燕母仪天下的皇后了!日后定不会有人在敢欺负你了——」
我眸中冷意更甚——
北凉残暴,皇室更是以虐杀我大燕百姓为乐。
可谢景行稳坐着我云家与无数大燕儿郎用命堆砌的江山,却转身护住了仇人。
皇室那群上了年纪的宗亲,最为守旧,却也最明白家仇国恨代表着什么。
当即就指着谢景行的鼻子破口大骂:
「昏君!你脑子是被驴踢了?」
「先皇刚驾崩,你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立敌国公主为后!你是想让先皇死后都不得安宁吗?」
「云氏一族忠肝义胆,如今你当众将云氏的脸面放在地上摩擦!就不怕前线的将士寒心吗?」
一群年过半百的老人此刻都涨红了脸,面上是浓浓的失望之色。
大燕国祚不稳,全靠我云家杀出的凶名,这才免了被吞并的命运。
若是谢景行将沈妙当成玩物藏在幕后,这些老臣或许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——
只是如今,所有人看向沈妙的眼神都充斥着冰冷的杀意:
「妖女祸国,理应杀之祭天!」
沈妙被吓得瑟瑟发抖,一个劲的往谢景行的怀中蜷。
谢景行心疼不已,抬眸看向我的眼神也充斥着厌恶。
「云卿,朕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心机竟然这么重?」
「以退为进,你当真如此容不下妙妙,想要逼死她?」
我撇了撇嘴,只觉可笑——
当众问我索要皇后之位,将云家脸面踩在脚底的是他。
我不过是顺水推舟,竟又成了我「心机深沉」。
见状,那群老臣也止不住摇头叹息,只是要将沈妙祭天的声音更高了。
「够了!」
谢景行厉呵,腰间佩剑径直架上了我的脖子。
「云卿,今日若妙妙死,朕就要你给她陪葬!」
剑光闪过,群臣寂静——
而我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一切,内心甚至隐隐有些激动。
05
谢景行深爱沈妙。
前世沈妙死了三年,他依旧为了沈妙屠灭我云家满门。
如今又怎么舍得用我的命去换沈妙的命?
不过是想要利用我威胁群臣罢了——
而我只需要静静的看着他作死。
果然,群臣的眼中的失望愈演愈烈。
而我父兄看着那架在我脖子上的长剑,亦是眼神冰冷。
「既然陛下心悦沈妙姑娘,臣便恭祝陛下与心上人天长地久!」
「只是如今臣已年迈,还请陛下放微臣辞官回乡!」
我父兄跪倒在地,摘下头上官帽放在一旁。
「你这是威胁朕?」
谢景行神色难看,「当真以为大燕没你云家不行么?」
「微臣不敢,只是臣如今年迈,犬子亦身受重伤,只怕再无力为大燕开疆拓土。」
父兄忠君爱国不假,可忠的是明君,也更宠爱我这个唯一的女儿。
如今谢景行的表现,早已让两人失望至极。
谢景行面色铁青,一时之间骑虎难下。
他怀中的沈妙哭的梨花带雨,满是无辜的开口:
「陛下,是不是妾身让您为难了?若是如此,妾身宁愿不要这皇后的位置。」
「不过是一群小人罢了,连个弱女子都容不下。」
谢景行哪能看着心爱之人委屈,当即大手一挥就让太监拟旨允了我父兄的辞官申请。
闻言,沈妙当即止住了哭泣,蜷缩在谢景行的怀中朝我丢下一个得意的眼神。
我嘴角也噙上一抹笑意——
见状,百官坐不住了。
无数的老臣纷纷嚷嚷着要告老还乡。
「好!好!好!」
谢景行怒极反笑,「朕才是一国天子,大燕也不是无人可用!既然想辞官,那就全都给朕滚!」
我脸上笑意更甚了——
要是先皇知道谢景行把他苦心留下的,这群稳固江山的肱骨之臣全都辞了,会不会气的掀开棺材板跳出来?
06
一夜之间,整个京城都传遍了。
谢景行不顾百官劝阻,强行立敌国公主为后。
朝中半数官员告老还乡,百姓亦是怨声载道。
「昏君无道啊!」
「我夫君,儿子,都尽数死在边疆,被北凉的铁蹄踏成了烂泥!他怎能立北凉公主为后?」
可谢景行却全然不知,只顾着整日在后宫之中与沈妙寻欢作乐。
而朝中那群老臣辞官之后留下的空缺,也尽数被补足。
只是那个所谓「三岁吟诗,六岁写策论」的新科状元,怎么那么像北凉失踪的丞相?
那个「徒手打死山虎」的壮士,又有点像曾经北凉的武状元?
满殿的朝臣,不知不觉中竟然有一半都被替换成了沈妙的人。
而谢景行却以为自己天命所归,引来无数奇人异士相助。
我自然也不会提醒他——
而是暗中不断笼络那群被他嫌弃的老臣。
毕竟我可是清楚的记得帝后大典上,谢景行冰冷的目光:
「云卿,你就不能适可而止?」
「若你真要这大将军之位,那从今往后你我之间便再无半点情谊!」
可前世你亲手灭我满门的时候,也丝毫未曾念及旧情啊。
07
前世,我虽然成了谢景行的皇后。
可整个大燕内忧外患——
为了帮谢景行稳坐高台,我父兄在大典之后连夜前往戍边,一去就是三年。
我娘和大嫂更是整夜整夜的担忧睡不着,日日以泪洗面。
如今不用再守这江山,我云家上下倒也其乐融融。
以至于,我大嫂又给我添了个小侄子。
眼看着前世北凉再次大举进犯大燕的日子越来越近,我的计划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。
而谢景行却因沈妙一句话,将我父兄诏进了宫。
皇宫内——
沈妙面色苍白的依偎在谢景行的怀中,见到我父兄之后便立刻尖叫出声。
「啊!你不要过来,你杀了我父皇母后,你去死啊!」
状若癫狂,将谢景行的手都挠抓出了几条血痕。
我微微蹙眉——
沈妙能装疯,却怎么都无法彻底掩盖掉眼神之中那一丝清明。
他关心则乱察觉不了,可我却瞧的清清楚楚。
「爱妃别怕,有朕在你身边,没
!
新帝刚上位,就抢回了自己的白月光。
他默许我被她暗杀下毒,将我的一切都捧给了她。
我曾是他最好用的刀,是他掌心唯一的明珠。
世人皆以为,我们会共坐一辈子龙椅。
现在为了安抚她,他任由我沉入寒冬荷塘。
他以为我会再次死而复生。
可他不知道,那是我最后一条命了。
1
秦承一施压,旧党就献上了付亭兰。
付亭兰掉一滴泪,他就拔除了她原先的夫家。
她哭诉没有他的日子多么难捱,秦承就定下婚期,将凤印送她玩。
也不是很意外,毕竟我长得和她有九分相似,就能得到秦承的五年疼宠。
他曾经抱着我坐在龙椅上,温声哄我再吃一颗樱桃。
现在,直到我被狗咬伤,秦承才想起宫里还有一个妃子。
他与付亭兰一路说笑而来,看见我宫里冷清,不由得皱起眉头。
「不知情的,还以为朕如何苛待你。」
他身后的少女盈盈一礼,看着我渗血的腿满目忧愁。
「兰儿竟不知妹妹伤得这样重……兰儿这就去处置了那些畜、生,妹妹好好将养,缺什么只管同我说,好不好?」
秦承一把抓住她:「胡闹,你不是嫌宫里无趣冷清,最喜欢它们守夜吗?」
他暗示我一眼,我转过身,假装没看见。
身后顿时传来娇怯怯的哭声:「妹妹不原谅兰儿,是兰儿伤透了她的心,都是兰儿不好……」
真是心烦,分明是她要走了我宫里的人,趁我午睡时放了一群饿狠的狗进来。
秦承冷声道:「听澜,朕来看你,你该懂事些。」
我慢吞吞转过身来,盯住秦承的眼睛。
「我怕狗,我以为你知道。」
秦承烦躁:「兰儿已经道歉了,你还想怎么样?你的腿也不是什么大事,要是觉得这样能要挟朕,那是你错了!」
他失望地扫了我一眼,牵着付亭兰走了。
2
宫里的事很快传了出去,秦承又给我宫里补上了人。
但人一多,我宫中不仅膳食藏毒,连梳子熏香都夹着歹物。
寻个由头,我将人全部遣散,平时睡在房梁上。
「妹妹,陛下让我来教你礼仪,妹妹?」
付亭兰带着人浩浩荡荡闯了进来,一面高声喊着,一面四处寻我。
我坐在房梁上抖鞋,掸了她一脸灰。
付亭兰张口就要骂,堪堪忍了:「妹妹,快下来,上头多危险。」
「我跟在他身边五年,是他亲自教我行走坐卧。」
我跃身而下,在她肩头借力,留下个灰脚印。
「只有一件他不肯教。」我挑眉,「床笫之间,可有什么讲究?」
一众宫人屏息凝神,头低得像鹌鹑。
付亭兰勉力一笑:「妹妹不知,这京城礼节繁冗,陛下来不及一五一十教给他捡来的野孩子,那是情有可原的。」
我指尖放在唇上,长长嘘了一声。
「天大的误会。我当初连筷子都不会拿,可是他手把手教我的。我学不会,他就咬我,像这样……」
我夺过她手中的戒尺,顺着她颈项弧线,挑开她的衣襟。
「放肆!」付亭兰捂住胸口,惊声呵斥,「你们都是眼瞎的吗,还不去拦住她?!」
几个宫女颤巍巍地向我伸手。
我懒洋洋一瞥,她们便跪下不住磕头。
付亭兰难以置信地退到了人群中,眼里蓄了一汪泪。
「你连名字都是偷的我的!我告诉你,要是你敢动我一分,陛下一定会……」
我掷出戒尺,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瞬间鼓起一道红印。
「他为我肃清朝堂的时候,你还在王爷身下承欢呢。」
3
我修到九命,正巧遇见被丢出军帐的秦承,朝他讨封。
他让我成功修得人形,许下重回京城的愿望。
于是我假作偶遇,为他做事,笨拙地学着做人。
太子如愿摆脱质子身份,杀回皇城;而我则是悬在朝堂顶上的一把刀,随时准备为他解决任何人。
他总爱蒙住我的眼睛,再和我温言软语,一夜浮沉。
现在我才明白,一双流光溢彩的琉璃眼,因为不像付亭兰,所以是他心里的瑕疵。
我躺在御花园的花丛间晒太阳,对秦承的到来并不意外。
他一见我,眉心紧拧:「赶紧起来,像什么话!」
我往旁边一让,露出身下的玉床。
「不是你说你也喜欢沉于自然,常常和我在这里……」
秦承顿时沉下脸:「休要胡言乱语。」
我笑着去亲他的脸:「好啦,今天是不是也给我带了好吃的?」
秦承往后一退,我扑了个空。
「怎么了?是因为我那天没配合你吗?」我倾身上前,勾住他的衣带,「不是你说,要安抚旧党,所以才对她好的吗?」
侍从都站得很远,听不清我们的声音。
但五步之遥的花树后,露着一双鞋尖。
秦承拍掉我的手,不耐:「你也该学着稳重点,将性子收一收。」
他不等我开口,寒声道:「朕对她,是真心的。若不是当年被丢到那蛮荒去当质子,朕早就娶了她。」
「至于你,床上床下,都很好用。念着往日恩情,只要你对兰儿尊敬,朕会留你在此安度晚年。」
他猛然出手,掐住了我的脖颈,双眼通红。
「你记住,少在朕面前,提那些不堪的过往!」
秦承松手的瞬间,空气涌进喉咙,呛得我大口咳嗽。
他快步走到树后,揽过低泣的少女:「怎么穿得这么单薄,伺候的人都死了吗?!」
4
流水一样的赏赐往付亭兰宫里去,各方只要能拿出讨得付亭兰欢心的珍奇,就能得秦承治下宽和。
我原先温暖繁忙的宫殿里,逐渐被偷得干干净净。
可我一个个查明后,似乎都有苦衷无法追究,连付亭兰宫中的丫鬟都得来我这里偷点玩意去换药。
我坐在勤政殿顶上,冯公公飘然而来,坐在我身边。
他也算三朝元老,从秦承幼时便贴身照料他,秦承回京少不了他的助力。
「娘娘,当初您和老奴赌他的良心,而今可后悔了?」
我露出怀里抱的两坛酒,给了他一坛。
「没有后悔,只是输了。」
冯公公递给我一块沉甸甸的令牌。
「娘娘救过老奴数次,老奴无以为报。您什么时候想走,只要知会一声,老奴即刻就办。」
我静静望着月亮,任凭寒风穿过我的衣裳。
这里足够高,高到我能看见秦承坐着轿子往我宫里去,半途被付亭兰接走了。
游魂似的,我茫然开口:「去哪里?」
「回家或者另立产业,只要您说得出,老奴就帮您办。」
我眨巴两下眼睛,付亭兰的宫门缓缓闭上,秦承今夜不会出来了。
「我没有家,也不知道怎样置办产业。」
我一修成人形,就以帮秦承继位为己任,其他桩桩件件,都是秦承在帮我安排。
当然,他现在回收起来,也格外简单。
无论是给我的赏赐,或是给我的爱。
冯公公沉吟半晌,为难道:「既然如此,请娘娘想到什么,再告诉老奴吧。」
他褪下一个包袱交给我:「娘娘,生辰喜乐。」
包袱里面,是冬衣珠宝,和一袋子金银。
我没有生辰,是秦承把我们第一日相遇,当做我的生辰。
往日,即便是在军中,他也会烹牛宰羊,要所有人都一起热闹。
他承诺过,往后每个生辰,都会给我煮一碗长寿面的。
付亭兰宫里的烛火熄了。我望着漆黑的宫门,吹了一夜冷风。
5
听说我着了风寒,秦承下了朝便来我宫里,风尘仆仆。
他一出现,宫里消失的人春笋似的冒出来,一个个有条不紊干着活。
秦承斥责了所有宫人,快步凑到我榻前。
他从怀中掏出一颗东珠,放在我枕边。
「朕知道你喜欢,说过要给你的。昨日太忙,想着今日亲手交给你,不会怪朕吧?」
秦承掖好我的被子,笑吟吟道:「听澜,送你一声迟到的生辰喜乐,我们澜儿一辈子都要平平安安的。」
我看着那颗圆润匀亮的宝珠,觉得我应该很高兴的。
「秦承。」
「朕在呢。」
他将我冰凉的手揣进怀中,如我们当时风餐露宿的时候一般,时不时哈口热气。
「你曾经告诉我,东珠都是一斛一斛进贡的。你会给我打成耳铛、绣在衣服上、做成头冠,一样一样送给我。」
秦承眸色微动:「今年产得少,要是做成样式,就来不及送你了。」
他的声音,如同第一晚那般低沉柔和,哄得我再疼也不计较。
「妹妹身子怎样了?」
付亭兰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赶来,上前将秦承扶离了床榻。
「陛下真是太不当心了,要是传染了风寒,岂不是连累妹妹?」
「还是你细心。」秦承轻吻她的额头,「朕有事先走,你们姐妹好好说话。」
我目光落在付亭兰鞋头裙摆的东珠上,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。
「好漂亮的珠子。」
付亭兰捂嘴笑:「今年岁贡一到,陛下就给我打了一身的行头,满满的装了两箱。妹妹喜欢,我叫人送你就是。」
她说得那样轻松,和我当年打赏下人同样随意。
为什么呢?是因为秦承喜欢知书达理的淑女,而我生在草莽只略识得几个字,还为他杀过人?
6
我病刚见好,付亭兰就约我去御花园坐坐。
「妹妹要多出门走走,别将身子闷坏了。你们几个,去帮妹妹打理宫殿,省的荒了。」
她按住我的手,笑意融融:「妹妹,和我说会话吧。」
我实在不想和她聊天,也不想看她展示一身的赏。
付亭兰三句不离秦承,其中一句谈他们的情谊,一句是他的疼惜,一句是他的赏赐。
句句像我们的曾经,句句和我没有关系。
他们在宫宴上一见钟情的故事,我都听得耳朵起了茧子。
很快,她的人回来了,手里捧着个令牌。
付亭兰反复打量,又掂了掂,故作惊讶。
「妹妹,这可是出宫令牌,你怎会有呢?」
她嗔怪道:「这是妹妹的私物,凭你们也敢乱动?今日之事,谁都不许说出去!」
我要不是把令牌藏在暗格里,真个就信了她一片赤诚。
要是她拿着令牌,早晚会查到冯公公,到时我便是插手君侧之人,还连累冯公公的清誉。
我劈手就去夺,付亭兰忙揣进怀中,娇声呼喝。
「妹妹一时糊涂,我有办法帮你销毁,真的!你如此不肯放手,难道是要私会情郎吗!」
我懒得与她争辩,只抓着令牌,可付亭兰怎么也不肯撒手。
她的指甲在我手上刮出长长的伤痕,还往我肉里掐。
我撕了她的衣衫,有气无力拽着令牌,攥得指尖发白。
付亭兰突然一松手,我跌坐在地,脑袋磕在了石凳上,一阵眩晕。
「夫君……夫君,你不要怪妹妹,她只是……」
「够了,你不用替她辩解。」
一只手粗鲁地将我从地上拎起来,抠走了掌心的令牌。
「淑妃禁足,查清此事之前,没有朕的命令,任何人不得探视。」
7
我醒来时,宫中暖融融的,秦承在一旁看书。
他亲自重整了我的宫殿,让这里多了些人气儿。
见我坐起,他抬手就要揽我,被我不动声色避开了。
「在恼朕?」
秦承轻笑道:「兰儿吓坏了,你别怪她。她只是小女儿心性,没恶意的。」
原来冯公公是受他命令,给我送那些东西的。
他知道我被欺压到宫中空荡,也没想过约束她。
他知道我的清白,却仍要罚我。
我哑着嗓子:「前些日子,送来的晚膳次次有毒,比你当质子那些年吃到的花样更多些。」
秦承蹙眉:「朕会和她说,让她好好管教下人的。」
烛火摇曳,秦承的影子张牙舞爪,比我更像妖魔。
我突然失去气力,不想查问他到底知不知道付亭兰做的事了。
「你不让我出门,是怕付亭兰招惹我,还是担心我去杀了她?」
「你总爱胡思乱想。」
秦承将我逼近床角,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。
「朕以为你会离开,可你没有。听澜,你是爱我的,是不是?」
我一脚踹在他胸口。
若是以往,他的肋骨早就碎了。
现在,秦承握住我的脚踝,纹丝不动地将我堵在角落。
「这样轻,是在引诱我?」
他凑近我的颈项轻轻嗅闻,沉醉似的贴了上来,让我止不住地恶心。
「滚——」
手上没有力气,推拒也成了逢迎。
他一掌就拢住我双手手腕,嗓音低沉温柔,如化雪的寒潭。
「又在说反话,今夜朕会好好补偿你的。」
一夜哭叫惊喘,全作兴致添头。
8
我再醒来时,已是日上三竿,秦承不在了。
浑身碾过一般的疼,想也知道全是狗啃的痕迹。
冯公公跪在我榻前,见我醒了,磕了三个响头。
他数次将我入殓,看我变回猫身,断一尾,又活回来。
他答应我守口如瓶,就真的连秦承也没有告诉。
秦承只以为我有死而复生的神通,放心派我出生入死。
「娘娘身体每况愈下,真的不用太医看看吗?」
我犹豫了。
我曾告诉过他,断尾折损修为,但我也会渐渐与人更为相似。
撞石凳那一下太狠,秦承先去关心他的美娇娘,将我晾在宫殿里,生生耗去我一条命。
现在我没有修为,只有最后一条命了,比一般人还要脆弱。
「算了。秦承也不在乎。」
冯公公低声道:「娘娘昏迷,陛下守了您一夜,是在乎您的。」
我轻笑一声,问:「那枚令牌,他可有还我?」
老人沉默垂首,像一尊古旧的塑像。
「他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利。」
我讥笑:「我是他的刀,所以合该烂在他身边,想起来时磨一磨。」
以往他呵护宠爱,是因为我能解他相思之苦,也能解他燃眉之急。
现在他帝位稳固,再无人撼动他的位置了,自然要弥补年少遗憾。
「老奴虽承陛下所托,却不曾欺骗娘娘,所说句句属实。」
冯公公肃然下拜:「娘娘若想走出宫墙,老奴肝脑涂地,定当竭力!」
他再起身时,抹去了一脸的泪。
「来人,给娘娘洗漱更衣!」
我疲惫地蜷在被子里。
爱秦承的勇气,似乎在昨夜,被一下下撞出了我的躯壳。
9
传言飞出宫墙,我的旧部听了我的境况,挤破了头想进宫。
奈何有旧部也是为了给秦承打天下,他当初拒绝一切我之外的女人,所以这群人只好央求自家女眷进宫拜见。
秦承拦得住一两个,拦不住一大群。被上奏烦了,大手一挥,全在同一日放进宫来。
宫里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。
我左手提着熏鱼,右手抱着活鸭,那边还有一群妇人嘎嘎笑着在追鹅。
付亭兰也想插一脚这样的热闹,可孩子们在殿前撒欢疯跑,满身的泥吓得她只敢张望。
一位丰腴妇人挤到我身旁,看我耳朵空,摘了自己的翡翠耳环就替我戴上了。
「娘娘,您这么年轻貌美,打扮起来多有活力啊!」
她捧起我的脸仔细一瞧,不满咂嘴:「哟,我家那口子说得不对,娘娘分明是尖下巴,多精致的人呢,瓷娃娃似的。」
秦承说他爱我天生丽质,又与他常年奔波,我便从未涂脂抹粉,更遑论首饰。
我见到他赞赏付亭兰的淡妆浓抹,才知道他原是喜欢心上人而已。
不知从哪边又挤出个人来,掏出口脂就替我细细抹上了。
「娘娘这是瘦的!可怜见的,进宫怎么还得吃这样的苦!」
又一人开始描我的眉:「一不做二不休,我们将娘娘偷出去算了。」
「嘘,皇城里,可不能说。」
一时人都拥到我面前,将我的头发都编出了花样。
我手上的东西不知被何人换走,成了一面铜镜。
付亭兰进宫后,我许久都没有见过容光焕发的自己了。
「娘娘哭什么?哎哟,哎哟,哭得我心都碎了……」
一群人七手八脚给我擦眼泪,推推搡搡嫌没抢上。
10
那日鸡飞狗跳,我却安安心心吃了许多,都是大家带来现做的,连锅碗瓢盆、柴米油盐都是各家带的。
客人们无视规矩,早有人急得跳脚,禀报了秦承数次。
直到听见殿外起火,他才赶来。
秦承隔着柴火堆,遥遥望见我的笑,愣了很久。
于是再无人叨扰,大家喜气洋洋,拉着我说世事短长。
我好像剥离了宫妃的那部分,战后功成身退,过起了平凡日子。
不过是初冬,我前前后后摆了许多汤婆子,怀里也塞得满满当当。
付亭兰不知怎的也想一起说话,秦承自然给她配了十来号人,生怕有人冲撞了她。
于是我们挤挤挨挨坐了一圈,付亭兰的人另外围了一圈,像是被赶出去的。
这也防不住付亭兰插话。
那厢妇人说家里孩子淘气,付亭兰就道宽和才是,绝不能打的。
一个孩子嘿嘿笑着,就要拿干柴敲她的头,付亭兰一扬起手,孩子就被抱走了。
付亭兰被一叠声的宽和才是噎了个倒仰,差点没顺过气来。
「我乃是未来的皇后,你们这样冒犯,小心我诛你们九族!」
人群静默了瞬间,突然爆发出张狂的笑声。
「这天下都有我们家一份功劳,这才多久,陛下就想着杀尽功臣了?」
「哎哟未来的皇后娘娘,陛下当年也对我们客客气气,不拿咱们九族说事呢!」
此起彼伏的笑声过去,所有人突然齐齐盯住了她。
柴火噼啪作响,月光衬得暮色更为凛冽。
付亭兰往后退了一步,又一步,似乎刚刚才意识到,这里坐着的是秦承的根基,远不到她置喙的时候。
她挨个看过所有人的脸,一甩袖子就走。
许多双手将我搂进怀里,安慰我别怕。
11
我将箱箱礼物都退了回去,只留下几只大鹅。
夜里付亭兰总爱往我宫里放狗,大鹅能追得它们狗腿跑断。
我抱着它们睡觉,安全又暖和。
鹅毛狗毛天天满宫飘,秦承终于忍不住了。
他怒气冲冲地来,先看到一地的秽物。
「你们是怎么伺候的?」
我提着一篮草,笑道:「有什么好怪的?他们平日又不在这里。」
秦承皱着鼻子,抱着我回宫:「你也该拿出妃子的派头来。」
鹅粪防毒物,是我特意留下的。
付亭兰没来的时候,秦承见不得我少一根汗毛,下人们一向伺候得很小心。
现在,谁不听付亭兰的指派,可能就会出现在井底。
让他们回来,难道就能对付一屋子蛇鼠吗?
我摇头:「不必为难他们。」
秦承将我禁锢在怀里,捏捏我的下巴。
「清减了,也懂事了,知道怎么让朕心疼。」
我扭头躲他的吻。
秦承眉心微拧:「这些天,你果然在躲朕。」
我不由得笑出了声:「禁足还没解,你难道来过吗?」
秦承不答,生硬道:「近日寻了个厨子,做鹅肉一把好手,朕想请你尝尝。」
「要烧我的鹅?」
「它们整日在宫中疯跑,宫人也没法好好做事。」
我看了他很久,仿佛第一天认识。
他放软语气:「听澜,她怀孕了,经不起惊吓。这是宫里第一个孩子,你也会期待的,是不是?」
我语气幽幽:「你的第一个孩子,你会梦到吗?」
秦承曾贴着我的小腹喊太子,半夜翻四书五经取名字。
可是为了帮他偷证据,我从围墙上摔了下来。
秦承沉默半晌,捂住我的小腹。
「还会有的。」
他拂袖而去。
守卫们一边道歉,一边抱走了我的鹅。
就像当年,抱走小小的尸体那样。
12
宫中紧锣密鼓准备着婚仪,我披星戴月地研究着舆图。
许是秦承受不了我突然变得尖锐,不再找我。
我怕水,他就在宫中挖付亭兰喜欢的连片荷塘。
他知道我讨厌浓烈的气味,就把付亭兰喜欢的香铺满宫道。
他不给我留一点炭,付亭兰在宫里只着一件纱衣。
不要紧,付亭兰带狗到处晃悠,我就去她宫里晃悠。
据说她当年是京城第一才女,又是太傅的女儿,人人称羡。
她宫里雪洞似的,几件古玩零散摆在博古架上,一枝梅花斜插在花瓶里,半挂在窗外。
床底倒是有筒没脸的卷轴,画中人和秦承大差不差。
闻墨迹的味道,层层叠叠,几乎每天都在描摹。
我对画没兴趣,只想找那些个赏赐。
付亭兰不可能每日对账,肯定愿意从库房里拨给我一点盘缠。
我回忆秦承教我的技巧,很快找到了库房所在,拆了锁。
打开箱子,每一个都空空荡荡。
可付亭兰人在深宫,还每天找茬,东西总不能原地消失吧?
一块地砖颜色格格不入,上头的灰比别的少一些。
我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,没人,撬开地砖就往下走。
这是一条直达宫外的地道,出去就是一处树林,洞口歪七扭八倒着好几辆小推车。
我望着看不清的宫墙,心底悄悄升起一丝惊疑。
付亭兰原先嫁给了安王,秦承的兄长。
若不是当初一定要太子当质子,以安王嫡长子的身份,皇位轮不到秦承。
秦承为她出气的时候,付亭兰以仁义求情,最后只是让安王充军。
他会这样容易,就铲除了一个根基深厚的王爷吗?
13
付亭兰随口一提,秦承就把宫宴露天操办。
她身披翠云裘,挽着秦承落座,光华万分。
满桌菜都是孕妇专供,瓜果也奇酸无比,我默默拿了把瓜子磕。
付亭兰上下打量我:「年节下,妹妹怎么戴这样素的首饰?」
她轻执我的手,想撸给我一个玛瑙镯子,一时没站稳往我身上跌,被我连人带镯子推了回去。
秦承揉着她被擦红的地方,不悦:「你不喜欢,手脚也轻些。」
我讥笑:「这镯子小了,该换个大气点的。你没赏她吗?」
付亭兰眼眸微闪,委屈:「这是我们重逢第一日,陛下给我戴上的,我不想换……」
秦承顿时揽住她软声逗哄。
我翻了个白眼,突然听见翅膀振动的声音。
「啊!哪儿来的野蜂!」
隆冬时节,蜂群却铺天盖地,身旁的宫人四散溃逃,乱作一团。
我低头一看,冬裘上不知何时落了蜂王浆,黏糊糊的擦不干净。
要是脱了这一件,怕是会冻伤。
我拔腿往远处逃,听到身后传来秦承的声音。
「听澜!听澜!往水边跑!」
那样焦急,那样诚挚。
秦承气喘吁吁追了上来,挥舞外袍帮我拍掉不少蜜蜂。
「可还好?」
他眼底浓郁的担忧,几乎让我以为这是进宫之前。
「朕和你一起,没事的。」
秦承用厚实的外袍将我一裹,就要抱着我跳进水里。
付亭兰提着裙子飞奔而来,哭道:「陛下,我害怕……」
她身后的蜂群气势汹汹朝我冲来。
我想,要是秦承眼里还有轻重缓急,还有我们出生入死的情谊,我会继续做他的刀。
身上外袍一松,秦承拍开蜂群,将她扣在怀里轻拍。
「有我在,没事了,没事了。」
我自嘲一笑,跳进了刺骨荷塘。
14
我发起了高烧。
梦里走马灯似的,一遍一遍都是我和秦承的过往。
他饿肚子省下大半口粮,只为让我吃得安心。
知道郎中看不了我的病,他就满山去找草药,带回来一身的伤。
他想给我见面礼,就雕了一根梅花簪,雕出满手的血泡。
听说蛮荒给心上人送狼牙,他便用狼王牙做了一对耳珰送我。
他说,一簪一珥,便可相伴一生。
乱军丛中,他替我挡箭,落下顽疾,从此异常怕冷。
每逢我的月信,他手边总会有姜有糖,热热熬上一碗,再帮我揉肚子哄我睡觉。
我以妇人身份立功引人猜忌,他便给咒骂我的人挨个立坟。
第一晚吓得我不肯与他同眠,他就费尽心思逗我高兴,顶着嘲笑四处问过来人的经验。
他说,总有一天,让我平平安安的。
恍惚间,似乎听见有人在道歉,远远的,像秦承。
他说,他已经罚她思过,让我赶紧醒来,好补偿我。
他又说,只要我醒来,怎么样都可以。
我想答,不要醒来,梦里能和秦承一起放风筝。
说不出话,我便笑。笑着笑着,枕巾都湿透了。
15
我醒来后,一群人着急忙慌找来了秦承。
他眼下乌青,瘦削不少。
秦承攥着我的手,眼圈渐渐红了。
「你只有一条命了,怎么不告诉我?」
可恶,冯公公也管不住嘴。
我无奈:「我死后,陛下不就知道了?」
他将我冰凉的手揣进怀里,颤声道:「不许胡说!」
太医来送药。我吮了一口,就怔住了。
秦承探手就要来摸我的头,被我拍掉。
他不忍道:「对不起、对不起……如果我知道的话……」
我打断他:「没事,反正我也不知道。」
这个孩子悄悄地来,悄悄地走,也很好。
秦承嗓音艰涩:「还会有的。听澜,你要养好身子,要……」
「我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。」
我淡淡道:「放我出宫。」
秦承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,越发用力地攥紧我的手。
「不行。」他木偶似的重复着,「不行。只要你不走,我什么都可以做。」
我点点头,勾起一个嘲讽的笑。
「那你去把付亭兰肚子里那个打掉。」
秦承下意识就要回绝,我支起身子往外走。
「好!好……去,给那边送一碗药。」
太医领命走了,秦承小心翼翼将我塞回被窝。
屋里终于有了好炭,热气烘得我发晕。
我推开秦承:「滚出我的寝宫。」
秦承满眼心疼:「你以前不是这样的,你……」
我是猫,彻底依赖一个人,就是我的死期。
「如果再来一次,我不想遇见你。」
我应了他的愿望,却不知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。
秦承没再说话。他坐在廊下批奏折,吹了一夜寒风。
16
孩子没了,付亭兰也愈发沉默。
听说她闯进帝王寝殿砸了一夜的瓷器,结果连人都没有等回来。
秦承迟迟不宣布婚期,宫里纷纷停手了婚仪的准备。
他变着法儿找来蛮荒的小玩意儿逗乐,试图勾起我的回忆。
我说我要一支梅花簪子,和一对狼牙耳珰。
秦承便喊人给我打了金丝缠花凤簪,让人去寻最好的狼牙。
我瞄了一眼,扬手就扔进了荷塘。
他亲手给我做的梅花簪子,在付亭兰入宫第一天,就成了两截。
那对耳珰,付亭兰拿去逗狗,早已不知去向。
秦承就继续打簪子,找新的狼牙,求我一笑。
我告诉他,我不要陛下的东西,我想要秦承的礼。
不知谁点拨了他,几日后,他便拿来了梅花簪子。
手雕的,还沾着一点血。
我轻轻扶起他的手。
「可怜呢,都是血泡。」
帝王摇头,眼里闪烁着近乎疯的灼热。
「你喜欢就好。」
我笑容一收,将木簪折成两截,掷在地上。
「我突然不喜欢了。」
秦承捡起簪子,语带希冀。
「下次,朕……我会给你更好的。」
17
秦承觉醒回忆一般,开始精心布置我的寝宫。
他把昔日允诺落到实处,连御花园里的玉床都有专人照料。
我身子不好,兴致恹恹,秦承请来了戏班杂耍,没一个能让我笑。
他升我为贵妃,又把凤印抢回给我,告诉我成婚以前,付亭兰在这宫里是毫无名分的姑娘。
我依然不为所动,每天望着宫墙晒太阳。
付亭兰逮住了秦承,和他大吵一架,骂我是个不明来历的妖女。
秦承给了她一耳光。
宫人很快告诉他,我得知此事后笑了一下。
当天,我就听到他以恶犬伤人为由,把付亭兰的狗处理了。
据说狗饿疯了,咬断了她的腿,虽说被人救下,还是落了残疾。
付亭兰被禁足在宫中,专人看守,连寝屋也出不去。
我去看过她一眼。
她披头散发,恨恨瞪着我,如那些晚上放进来的狗。
秦承赶来哄我别怕,让宫女们支起帷帐挡着风送我回宫。
几天后,就听人说付亭兰吃错了东西,瞎了。
我开始拒不喝药,每天摔碗。
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付亭兰喜欢摔东西了,听个脆响,真的很爽。
只要我不被划伤,秦承只会喊人继续熬药。
他开始定时定点给我喂药,哄不进,就用嘴渡。
四方进贡的蜜饯,我都只尝一口。
尽管秦承得空便来我宫中,我仍不会放他进来。
他不知坐在殿前,淋了几夜的雪。
18
我终于等到一只信鸽飞出了宫城。没有多久,秦承忙了起来。
冯公公告诉我,安王起义了。
我托冯公公找到旧部家眷进宫,说了几句话。
在秦承忙着纠缠我的时候,我已经查过了安王的事迹。
他不会是个好皇帝,但他打到这里,只要十天。
我去了付亭兰宫中。
她听出我的脚步,满脸讥讽:「来看我的笑话?」
「为什么爱他还和离?」
付亭兰眼皮微动,吃吃笑了起来。
「以前我没有办法,现在你也不会有。」
她胜券在握,根本不想瞒我。
秦承回京声势浩大,安王扎根京城多年,选择暂避锋芒。
谁料我奇兵致胜,一连拔掉他好多得力心腹,使满朝眼盲心瞎。
他们互相断了消息,也不确定该支持谁了。
又是一阵观望,先皇一去,秦承竟坐上皇位了。
这盘棋,秦承胡下一气,愣是赌赢了。
「好运不会一直眷顾他。」
付亭兰坐得直,却太瘦,像一根竹子撑着衣服。
单薄,却几分风骨。
她神情柔和:「我以身入局,选了我的君王,从不后悔。」
付亭兰入宫的目的,就是杀了棋局唯一的变数,也就是我。
如果不是美人计对秦承失效,付亭兰不会选择鱼死网破。
秦承估计现在也不知道,他是安王的替身。
哪怕看出来,也许他宁可做一场清醒梦。
她和安王一同长大,爱慕他儒雅端方、行之有道,他们才是青梅竹马。
那个一见钟情的故事里,真正的男主角是安王。
付亭兰揉揉眼睛,轻轻笑了:「秦承从来没问过我,爱不爱他。」
19
我摇头,想起她看不见,叹了口气。
「安王很好,但秦承更适合做皇帝。」
安王倘若不心慈手软,在我们入京根基未稳时就断了秦承的念想,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事。
他固执地想保下更多人,却让百姓也卷入战乱之苦。
付亭兰饶有兴趣地笑:「我以为你恨秦承。」
「是,我恨他。」
我大方承认:「但我和天下人没有仇。」
付亭兰语带劝诱:「你这么厉害,完全可以自己坐上龙椅。」
「谁坐上那个位置,就再也身不由己。我不在乎。」
除去安王起义,这些日子称得上太平盛世。
我曾喜欢秦承,所以会把天下送给他。
现在不喜欢了,他若适合那个位置,坐着也很好。
付亭兰微笑不语,递给我一对狼牙耳珰。
它们被擦洗干净,好好收在一个紫檀盒里,光泽未褪。
门外,我静静看了她很久。
少女静坐着,姿势未变,像早已枯槁的树,等着她的春天。
20
发现地道的第二天,我就想办法堵上了。
这导致不能飞檐走壁的现在,我只能钻狗洞出门找人。
好在旧部们送来的舆图好使,我毫不费力,就找到了最近的一户人家。
丰腴妇人对我的到来毫不意外。
她笑着告诉我:「郎君早就召集大家,说娘娘一定是放不下咱们的,不料娘娘这么快找来了。」
她给我一套轻装换上,带我去院子里。
一群壮汉嘻嘻哈哈摩拳擦掌,都是熟悉的面孔。
「接到小将军的信,咱们就准备上了,这个……车马粮草军械辎重什么的,实在有点远,所以就提早准备上了,只等接您走了!」
我有些为难,这么多人同时出城,还是太显眼了。
丰腴妇人大喝一声搬开磨刀石,露出地道。
我将要进去的时候,她忽然紧紧抱住我,替我挽了个头发。
「多加小心,早点回来。」
我说好。
地道直接通往城外,另有一群人牵着马在等。
我熟悉的坐骑也在其中,喷着响鼻和我亲近。
挽了几朵枪花,我突然有些迟来的兴奋,病气也散去大半。
「出发!」
21
安王的队伍比我想象得棘手,恐怕付亭兰得来的赏赐全去换了精铁。
朝廷还在休养生息,没能训出精兵,基本就是靠我笼络旧部作战。
安王不愧是精心培养的继承人,兵法谋略,都与我这个老将打平。
起义队伍本应涣散,可他带的是私兵,抵死坚持,终于等到我粮草断了。
是安王旧党,断了这方粮草。
势均力敌瞬间成了我坚守孤城。
「百姓都撤走了,小将军,我们先弃城保命,没人会怪咱的!」
几天不曾阖眼,我连声音都听不真切,只是摇头。
「这里险要易守,一退再退,就到皇城下了。」
最重要的,安王已经很久没有打下一城了。
起义军的士气,无非就是靠胜利,他和我都在赌。
我在赌,宫中发现我不在,秦承会猜到我在这里,提高警惕。
还有一招,以前我常用的。
我捏住旧部的肩,勉力支撑身体。
「我去刺杀安王,天亮未回,你们就撤。」
「小将军,现在您身子不好,绝不能再冒险!」
我深吸口气:「我说行就行!」
「朕说不行。」
突然后颈一疼,我眼冒金星,晕在一人怀里。
耳边是口口相传的低声欢呼:「粮草辎重到了,咱们有救了!」
22
安王被镇压,旧部们谢了恩赏,继续分散在朝堂上下过着小日子。
他一口咬定全是自己一人所为,秦承顺手抄了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员,重拿轻放了此事。
付亭兰被悄悄送回了付家。听说她闯进安王的灵堂,躺进他的棺椁,出殡那天就咽了气。
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了。
也许伤了肺腑,回宫以后,我就不停咯血。
参汤虫草吊着命,也拽不回我慢慢消散的生气。
我把狼牙耳珰一次次丢进荷塘,秦承一次次下水寻回。
最后我懒得扔了,秦承求我动一动,打他也行。
真是奇怪,我们交易两清,他却开始死缠烂打。
一辈子相信逆天改命的秦承,破天荒遍寻寺庙。
他一路磕上大佛寺,我胸口闷痛,在马车里昏昏沉沉。
寺中生长着最灵验的百年菩提,据说只要写着愿望的绸带挂在树上,愿望就一定会成真。
我坐在一旁,看秦承写了一条又一条绸带。
不是我们百年好合,就是我岁岁平安。
一个小和尚突然跑了来,疑惑端详。
「她不叫听澜,这样许愿,没有用的。」
秦承忙抱住我的腿,满眼希冀,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真名。
我笑着,唇齿溢血,告诉他我早忘了。
修行日长,几个字不记得,太正常不过。
秦承就要跪在小和尚面前问,被方丈拦住了。
「施主,你们有缘无分,缘已尽了。」
他摘下一朵菩提树花簪在我鬓边,双手合十。
「你的情劫,也算圆满。」
我胸中郁结忽然散尽,也没有那般疼了。
秦承不信,见没人帮他,执着地往树上扔绸带。
分明枝繁叶茂,却一根也挂不住,落了满地的百年好合。
他甚至踩着凳子要爬到树上系住,却总是风吹树摇,成功不了。
绸带满满堆到了脚踝,秦承走在上面,几次跌倒,终于绝望。
他抬眼,正望见殿中金身,长长跪伏下去。
再起身时,泪流满面。
等他擦干眼泪去看身旁的摇椅,上面的人不知去向,只有旁边两个念佛的和尚。
寺院墙外,远远传来一声猫叫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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